姬发兄弟(下)
大家迷恋死去的伯邑考,还有一个原因,就是伯邑考是姬发的替身。
实际上,在艰辛的伐纣之路上,承受了最多压力的是姬发,姬发才是新时代真正意义上的长子。
人在承受了过多的压力时,就会激发死本能,难免会想:“太辛苦了,还不如死了算了。”这么想,不代表真的会去死,其实只是想把眼前的辛劳和悲伤暂时丢开。
姬发选择了担当,那就要活下去,所以他会分裂出一个伯邑考的人格,代替自己逃避。在痛苦得受不了的时候,姬发会幻想自己就是伯邑考。
与此相关,在象征意义上,伯邑考的死,也是一种弑父。姬昌对伯邑考的希望,是替他管理好西岐,担当起家与国的责任来。这个担子太重了。而伯邑考死了,就不必再承担这个担子了,反而是姬昌蒙受了重大的损失。
但是姬昌没办法责怪伯邑考,因为他不是不成器,不是逃跑了,而是死了,而且还是尽孝而死的,是因为做好孩子好死的。被寄予厚望的孩子死了,也是一种剔骨还父,只不过这种剔骨还父过于温柔、过于悲伤,看上去不像一种攻击,只给父亲留下无法言说的内伤。
姬发没有死,但是他要完成伐纣的大业,很多时候也得背叛父亲。
比如说,父亲一定是不希望他背起以臣伐君的罪名的,一定是不希望他去冒这个险的。姬发伐纣,就意味着听父亲话的那个孩子死了,他身上作为伯邑考的那一部分,也剔骨还父了。他在有意忽略父亲的部分遗嘱时,也会生出幻觉,自己是违背父命却尽孝而死的伯邑考。
伯邑考、姬发和雷震子,三兄弟是一体的,伯邑考和雷震子都是极端化了的姬发。所以,他们之间不必再存在权力的争夺。
代表了儒家理想的西岐,因为一切都是基于理性的,初衷是让一家人幸福,所以他们不会想争权夺利。
对外不想争,所以姬昌对孩子们的要求不会高,他会对孩子们说:“你们差不多得了。我好歹是一方诸侯,家里有余粮,饿不死你们。但是我毕竟自己也不是大王,所以你们也不用做得特别好。”不会要求孩子特别努力地往上爬。
对内,他们也不想争,因为他们不认为当这个家长是什么好事。在末世中一小方追求幸福的净土,当家长不意味着任何好处,只意味着责任。所以,姬昌不会介意儿子取代自己,伯邑考不会吝惜让出唾手可得的爵位,姬发也不会想争哥哥的爵位。
庄子曾经说过,有一个国君,因为父兄接连在宫廷斗争中被杀,所以坚决不想做国君,逃到深山老林里去,最后被国人搜到,抬出来做国君。庄子说,这样的国君,才会是好国君。姬家人就是这样的国君。
儒家的理想人格,是不争夺名利的。有人以为,这种不争夺名利,是靠压制自己的欲望,进而会认为,不争夺名利是不符合人性的,或者是虚伪的。
其实,不争夺名利,是出于高度的理性,是因为认识到了争夺名利是一件不合算的事。知道争夺名利不合算,万不得已要出来做事的时候,才能成为一个好的做事的人。如果没想明白这一点,只靠压制自己来表现自己高尚,那是假的。
《周易》也是西岐的家学。所以,西岐这一家人,是充满了忧患意识的。《周易》的精髓就是“易”,就是变动。因为知道世界上的事总是有变动的,所以就对可能的不利变动有足够的预期。
当不幸真正到来时,他们就会习惯于顺应变化。不仅是在心态上接受变化,也是果断采用最适应新形势的策略,力求把损失降到最低。以臣伐君本来不是常态,但是在商朝已经走到穷途末路的形势下,兴周灭纣其实是损失最小的策略。后来的儒生喜欢讨论武王伐纣是否符合儒家的教义,这就是没有真正理解儒家的精神。
在现实中,迷信“算卦”是一种不理性的表现,但是《周易》不是迷信算卦,在我看来,《周易》的精神恰恰是一种非常理性的精神。《封神演义》中的算卦,形式上虽然接近我们理解得算卦,但是在小说设定中是代表一种理性的精神。
小说中几次出现这样的情节:姬昌或者姜子牙算了卦,听的人觉得太难以置信,所以选择不信,结果最后应验了。这其实代表了一种观念:在一切如常的外表之下,世界可能已经起了你意想不到的变化,这时候,算卦的结果看上去就会很不符合事实,但是,算卦的结果是正确的。
而在《封神演义》的世界中,最大的悄无声息的变化,就是商朝已经腐朽,姬发才是新的天下共主。
这样的故事桥段,形式上似乎很像西方的“神谕”故事:先知得到神谕,一般人不相信,最后证明神谕是对的。这两种故事是有共同点的,共同点人类对于戏剧性的追求,以及对预知未来的兴趣。
但是二者也有不同,因为神谕和算卦的精神内核是不同的。神谕是恒定不变的,而周易的筮占揭示的是变化的趋势。从这个意义上较真的话,《封神演义》中的算卦并不是宿命论,而恰恰是对“变化”的敬畏。
在《封神演义》中,算卦代表预知未来的能力,而预知未来,其实源于一种高度理性的能力,即对当下的现实表现出的趋势做出精准的分析。在将乱之世,这种分析,往往是与眼前的直接感性认知矛盾的。
相信眼前的表象,不相信算卦,在这里代表了相信感性而不相信理性。《封神演义》认为,这是要倒大霉的。而西岐掌握了算卦的技术,代表着掌握了理性。
我说文王最初的理想就是让一家人幸福,你可能会想,我是不是把文王想得太懦弱了?文王这样的人,不应该一开始就胸怀天下吗?
其实,儒家一直是先修身齐家,再治国平天下的。越是一开始以一家人的幸福为目标的人,当局势变动,一家人无法再幸福下去的时候,越是可以担当起天下来。那些在承平之世就大呼治国平天下的人,真正遇到考验的时候,反而是受不住的,因为他高呼的这些不是他真的信仰。
当幸福的可能性不复存在,原来以幸福为追求的人,就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,并且用他一贯的理性驾驭这种力量,将自己最后的理想坚持到底。伐纣传说中的姬发,正是这样的人物。
伐纣的姬发,表现得非常坚定。他在一路上遇到了很多困难,很多不祥之兆,但是他好像都能视而不见,若无其事地把这些轻轻拂去,继续前进。没有人知道,他承受了多少痛苦和恐惧。
伐纣之初,姬昌就去世了。姬发做了一件特别坚强的事,“载木主而东征”,不办丧事,把父亲的牌位放在车上,带着去东征。姬发这时候已经不在乎自己是不是继承了爵位了,他要做的就是完成伐纣的大业。
东征的路上,他遇到大风吹折了他的旗杆,天火烧了他的房子,这都是极大的不祥之兆。我想,一个还会算卦的人,遇到这些兆头,不可能心里一点不打鼓的。但是姬发就当做无事发生,继续向前走。
孤竹国的诸侯之子伯夷、叔齐来劝他,说你以臣伐君是不义的,姬发非常感动,说“这是义人啊”,然后命令左右把他们叉出去,继续往前走。姬发心里未必是没有动摇的,但是他的全部表现就是坚定地往前走。
这种超稳定的精神状态,其实已经是一种近乎癫狂的精神状态了。而在做大事的最后关头,只有这种近乎癫狂的稳定,才能让人承受住此时纷至沓来的世所罕见的打击,把要做的事做完。
在心理原型层面,姬发是用雷震子的生命力,把一切不能承受的痛苦都推向了伯邑考。
姬发是中华民族记忆中第一个真切可感的帝王。之前的帝王都像神仙一样缥缈,像我们曾祖以上的祖先一样,我们确定他们的存在,但对他们没有印象。而我们对姬发是有印象的,就像对我们的祖父是有印象的,我们会乐于给姬发编很多质感真实的故事。
我们遵从的礼乐文明,是从姬发兄弟开始的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姬发才是现实版的“人文初祖”,是轩辕黄帝在人间的化身。
正因为如此,儒家在讲述姬发的故事的时候,在他身上投射了很多理想的人格。姬发的形象,是中华民族理想中的自我形象。姬发的人格结构和人格特质,也是我们每个人所共有的,可以看做我们人格系统中的主体形象。
(end)